鄉下的空氣


陽光穿過指縫照映在我的臉上,我睜開眼。冬天的庭院,難得無風的早晨,陽光喚醒了冬眠的生機。數隻白色的蝴蝶,在近地面的高麗菜小園中尋尋覓覓,其中幾隻尋著誘人的果香,飛到了由生鏽鐵棒搭建成的火龍果叢,在尚未成熟的果實和盤繞的肥莖間寒暄問暖。太陽融化了莖上小刺尖端的寒冷,同時間誘發了院內數不清的花朵。若干黑色大螞蟻懸掛在大花咸豐草的白色花瓣上,似乎想跟在中心攢動的蜜蜂們,掙一點金黃色的溫暖。這份溫暖充斥庭院,甚至是之外的田野。我可以透過我的指縫,看見飄浮在空氣中的微粒,在手背光這一面的襯托下,那光束中如夢似幻的景象,一絲絲極為細小的線在肉眼的觀看下扭動著,織成一襲絲被,輕覆在一大片一大片的雲林沿海蒜頭田上。一幅暖洋洋的冬日晨景。我覺得光用看的還不過癮,就算陽光沐浴了站立的身軀也還不夠,我渴望這份溫暖能照進我的體內,在我的血液中流動,激活五臟六腑,唱起夏日的抓泥鰍,讓我的肺吸飽補足,前些日子寒流來襲的缺氧。於是我毫無顧忌地深深吸了一大口氣。

結果我打了一個大噴嚏。

人總說都市空氣糟,鄉下空氣好,我在這兒住了大半輩子了,還是沒辦法認同這句話。前些天聽到我媽在抱怨,她紅通通的鼻子在灰濛濛的空氣中格外閃亮,手中拿著一杯熱咖啡。這其實不是她第一次抱怨了。在我的幾十年生活中,一年四季,都曾有聽過這句話的不同版本,我想這可能是因為這兒的空氣也會隨著時間,有不同的嚴重程度。怎麼判斷呢?不靠空氣品質預報,而是靠鼻子。三不五時,我舒服地窩在房間被窩裡看小說,男主角頭埋進女主角懷中,淚流不止逝去的父親。寂靜哀傷的場景在我眼眶內打轉,彷彿隨時會在凝結的空氣中,爆出渲洩的淚水。就在此時此刻,空氣真的爆炸了,從隔壁爸媽房間傳來的。緊接著連鎖反應似地,樓上房間也隨之震動,一陣又一陣。你爸喔,田裡打噴嚏我洗澡都聽的到,你哥喔,今天大概又用掉半包衛生紙了。我媽嘮叨著。

我的嗅覺其實也還蠻敏感的,隨著生活時間越久,也漸漸感受到,要在鄉村吸口清新的空氣,在現今的日子裡,也不是那麼容易。在冬天,吃飯是我每天最期待的一件事,這份期待來自後廊的廚房,那一道道,不畏外頭狂風呼嘯的佳餚,經阿嬤的鍋鏟一炒,大鐵鍋一翻,便優雅的化作清縷飄散,充盈屋內,無視屋外穿林打葉聲。這想像總是讓我沉迷,直到那香味進入鼻腔、深入氣管、包覆肺葉時,才驚覺不對勁。那道柔滑順口的嫩豆腐炒番茄,似乎多了某種不搭嘎的食材,就像是車庫那隻黑貓,突然開始拿地上的碎紅磚石雜耍,黃色杏眼眨呀眨,那樣的不和諧。就連貓在這天氣也會無聲無息地打幾個噴嚏。貓和飯菜香都提醒了我,好好看看客廳四周,那一個禮拜清了三十六次的茶几、拖了再拖的大理石地板,和窗台旁的沙漠玫瑰,皆又神不知鬼不覺地被蒙上了一層「輕沙」。這幅景象,觸發了我麻痺的聽覺。我走到窗邊,聽著外頭的凜冽強風,颳起西半部沿海大地上的乾燥砂土,沿途鑽進家家戶戶,每扇門窗的縫隙,強行介入室內空間。我小心翼翼地淺淺吸了幾口氣,空氣彷彿菜瓜布摩擦著鼻腔。我終於知道那味道哪裡有問題了:阿嬤無意間多加了一種調味料。

農民看天吃飯,逆來順受是家常,所以我的家庭並不會因為居住環境,而總是自怨自艾(對,包括我媽),我們反而對大自然,比別人多了一份寬容和敬意。當某個早已被現今文明潮流遺忘的小節慶到來時,就算是冬天,家門口總是會擺出一張小供桌,上頭擺了豆包、大魚、餅乾、紅龜粿和米飯。米上插了三炷香,清香縷煙,連結神界人間,傳達無法單靠言語形容的感謝。即使香的味道會讓自己多揉了幾下鼻子,當天的飯菜也多了幾分嚼勁,這並不是什麼無法忍受的事。年復一年,我們仍舊循著心中的曆法,在相對應的日子,擺桌、插香、祈福,一次也不漏。

插香祈福是一回事,但是放火燒廢棄物,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

在鄉下,最令人感到興奮的事情之一,是它的地廣人稀。相對於台北人擠人的大街小巷,鄉下的田間小路常常是一個人獨享。或兩個人。在春天,南北風在天上角力,還給地上一份無風的寧靜。他們如果比賽累了稍作休息,並花點時間看看雲林大地上,水田輝映中自己的倒影,應該不難發現,在田間縱橫交錯的柏油路上,有一個人,和一隻狗,在追逐春天的蹤跡。陽光在我倆身旁的初央水田上,灑下了迷人的絢麗。整個世界,天上人間,在此時此刻,全屬於我們。我們就這樣跑著,沒有阻礙,沒有掛慮,似乎永遠也不會停下來。

直到黑煙出現。

此時風起,眼前劈啪聲發出警告。黑煙阻斷了眼前視線,往上阻斷了人與天的交流。我們只好繞道而行,心裡嘀咕,不曉得哪幾戶人家又要倒大楣了,同時抬頭仰望,試著判斷風向。我很清楚,當自己的家位於黑煙的下風處,會有什麼後果。基本上是無能為力,只能任由煙摧殘自己的呼吸道。我曾多次向我爸示意,這時他會提醒我該給狗洗澡了。當我刷著狗濕漉漉的背時,心中浮現一個畫面:鄉下狼煙四起,大地對天空吐著黑煙,責怪上天是否對人類太寬容了些。

空氣中的塵埃似乎永遠也不會落地,我好奇這塵埃是否會以另一種形式存在於人世間。我知道,在世界的某個角落,戰火正毫不留情地,鏟起窒息的沙塵,瀰漫飽受摧殘的鄉間。世界不再分上下,只是一團混沌,籠罩難民的生活。這渾沌不只是沙塵,它夾雜著恐懼、無助、絕望,凝結於心中淌血。它甚至飄洋過海,在世人的眼中,留下了無盡的鼻酸。

清明時節雨紛紛,雨水暫時洗滌了空氣中沉重的情感,留下一片清新。空氣中充滿了新翻的泥土味,及翻鏟其中的鐵鏟鏽味。無數半埋在墓上的黃紙,隨著微風飄揚,如無數的小旗子,豎立於家附近的墓園。微風順手撈起了土壤中的歷史,將那家家戶戶,世世代代的智慧和箴言,捧在手心,輕輕地,吹。呼——呼——,鄉下的空氣頓時飄滿了老祖先的諄諄教誨,那些渡海來台,生活曾經被老木麻黃看在眼裡的先民們,他們的輕聲細語,他們的陳年舊味,無聲無味,迴盪在家鄉的大地上。大地的子民插著香,鏟著土,汗水滴落,充滿感謝,感謝所有的一切。空氣中,飽含著對過去的祝福,和對未來的期許。

這份期許在夏天成了真。南海的風,滋潤了周遭的一切,沿著田埂的西瓜藤,爬上了白瓦縫間的絲瓜鬚,再從樟樹的波浪葉翻滾而上,由斑鳩和麻雀翅膀承載,最後迎面撲上我的臉龐。此刻的我,坐在鋪滿暗紫色瓦片的屋頂上,胸膛上下起伏,如海浪的潮起潮退,如遠方風力發電機的一旋一轉,自在平靜。我享受著家鄉的空氣,它環繞在放眼望去的鄉下農村和廣闊藍天。我試著分析是什麼樣的空氣讓我如此享受,我閉上眼睛。我覺得我剛剛聞到了南邊不遠處,養雞場的臭味,潮濕又擁擠。但那隨即被一陣風吹淡,我想那是那台院子裡的貨車,久未發動,累積在引擎管內的霉味。但那又馬上轉變成路旁蒔蘿的清香、田間的乾草香、和盆栽內飽滿紅潤的草莓香。空氣中,好像有一雙無形的手,在搓揉周遭的一切,釋放味道,放大感受。我睜開眼,適應著光線,接著我舉起手。夏日傍晚的陽光穿過指尖,我看到了空氣中的微粒,此刻懶洋洋地浮游於空氣中。這些粒子多麼了不起,它們承載了家園的味道,封存了久釀的情感。只要輕輕地一個吸氣,記憶載體就順其自然地進入鼻腔、滑過氣管、抵達肺葉、充滿氣泡,再藉由神經,傳到大腦,喚起內心深層的記憶,並轉化成獨釀的純濃感受。當自己微醉於回憶時,這些粒子又毫不停歇地自腦中抽離,穿過神經、直達動器,最後

哈啾!我打了一個大噴嚏。我瞧見遠方彎腰耕作的農夫,停了下來,抬起頭往我這邊望。

但我早已不再那,我正跑向我的伙伴,迫不及待想要分享我的新創作靈感。

而此時,那些空氣記憶載體,正因為剛剛的猛烈衝擊,而在空氣中翻滾攪騰著,等待情緒沉澱後,再被吸入,完成另一次偉大的循環,不受干擾,不受拘束。

鄉下的空氣,就是這麼特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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