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車上

每一回走向公車時,聽到那無法逃避的引擎聲,及聞到它發出的熱與氣味,我就知道接下來的幾個小時必定不好過了。

在公車上很難做任何事情。

看風景好了。盯著遠方的景物,大家都知道。但在遠景之前的所有事物會同時掠過眼前,讓人、也讓相機眼花撩亂。

看書?至今還沒有一次成功過。公車每上下晃動一次,書上的千萬個字符也跟著震動了千萬次。

吃東西?每次進食後的數小時車程,總是無法阻止自己想像,這個身軀在這個狹小座位上的坐姿,以及體內的食物是如何掙扎著前進、消化、又倒退的過程,令人作嘔。

不可能聽音樂,就算戴著全罩式耳機,背景的所有雜音還是太高。更不用說唱卡拉ok了,無法逃避、又大的令人沮喪的回音,這是場戰爭。

睡覺?就算戴著眼罩、頭披上外套、耳朵塞上耳塞,就算真的進入沉睡時期,同時還是清楚又痛苦地意識到,四周不斷躁動的環境是如何凝固成那遙遠又令人窒息的一池冰,躺也不是、坐也不是地在深淵正中央,身軀被緩緩壓迫。更令人難受困惑的是,醒來之後,常常有那麼一刻會忘記自己身處何處。

總之,在公車上,雖然坐在一個屬於自己的座位,但實際上身心沒有一刻是安穩的:

一具無法安息的身軀/
不斷於擁擠燥熱的生與死之間掙扎/
生命無法掙脫綻放/
死亡無法消散沉澱/
音樂無法迴盪在荒野上/
夢境昏昏沉沉在虛實間搖擺/
當發覺自己的呼吸在遙遠陌生的體內機械般運作/
我所知道的一切都被剝奪殆盡/
只能痛苦地張開雙眼看著這一切發生/
躺著仰望不是/
側身看景也不是/
在行駛的公車上

但這一回走向公車,看見那位公車司機時,我知道事情可能會有些不同。

這班公車由羅瓦涅米(Rovaniemi)到伊納里(Inari),從北緯66.33度,跨越北極圈,深入北方直到68.9度。車程約五個小時。對於這種深入極北、深入荒野、深入無知的探險總是感到特別的著迷,我依稀感受得到自己正在逐漸深入探索心中那片模糊的嚮往。而且它不再只是內心的調適。來到這裡好幾個月了,我的肢體共同徜徉在心中的那片大地上。

在那片大地上,總是看得見一個人在遠方地平線視線消失處之前走動離去。那正是我現在看到的畫面:那位公車司機在前方的駕駛座上,載著滿車乘客向公路的盡頭駛去。我充滿血絲的雙眼盯著後照鏡好一陣子,沒有飄移,沒有被窗外難得的消散雲雪、滿月旁的星辰,及隨時可能一閃而逝的極光轉移。

從後照鏡只能看見他眉毛以上的臉龐,我想像著他的眼睛是多麼地靠近眉毛,就在鏡框的正下方,看著大面車窗前的雪白夜晚。我總是覺得他的頭髮是金色的,即使後來糾正自己他可能比記憶中的再偏深褐色一些。剛剛上車時看見他坐在司機坐上,清爽的平頭在側窗外的雪地反射光中閃爍著,眼前翹起的短瀏海沿著他的高額頭,在側臉形成一道直到現在還沒辦法忘記的完美弧線;又沿著高挺的鼻樑,延伸到那稍微明顯的雙下巴,也許是北方的寒風吹拂,以及司機工作的時辰所共同刻畫出來的。我看不出他的年紀,也許三十出頭,也許更年輕,在寒冷的夜晚連年紀都變得神秘。但好幾年前這張臉蛋想必更加的深邃俊俏。

後照鏡的臉龐稍微低下了頭,只剩頭頂看得見。我又陷入了漫漫長夜,讓窗外快速掠過的針葉樹林催眠著我,進入半夢半醒的湖中。

再次醒來時,看見濃密的樹林已消失,轉換成了曠野,零星幾棵矮樹孤伶伶在月光下的雪地裡沉睡著,雪是他們的床,雪是覆蓋的被,厚厚一層積在樹梢。我盯著窗外的景好一陣子:

我在等極光/
即使預報顯示只有十幾二十趴的機率/
但三百多公里的夜空總是有那樣的可能/
你應該比滿天的星辰亮/
你應該比家鄉屋頂上的流星雨廣/
我賭上我來自的整個國家/
怎麼可能看不到?/
如果耐心能讓我的願望成真/
那未來的一切,我都可以等/
靜靜地像那雪地上的矮人/
動也不動一輩子

“Ivaro,……. We’ll pärk about 15 minutes." 突然的廣播讓我又醒了過來。標準的英文腔、簡短的語句、當地腔的短音節、低沉的聲音,不像機器般呆板,但又沒有一絲的熱情存在。

我喜歡公車司機的冷漠。

他的眼神總是飄向遠處,銳利又虛無,像冰雪一樣令人為之一震、又像菸霧一樣散至空中。此時他正站在車門旁抽著菸,他的身材健壯,身高一百七十到一般八十公分之間,在當地也許不算高大,但對我來說仍然是。他將菸蒂丟至某處,走向行李倉的另外一側,打開將艙門舉起,將貨物搬上先前推來的推車,轉身將貨物送進公車站內。他走路步伐快速,在雪地上他的四肢交錯移動得更加明顯,在將近零下十度的低溫顯得格外有力。他的姿態讓我想起某一天在一座島上的森林,看見的一隻鹿,那時牠盯著我好一陣子,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隨後快速地跑向遠方,消失在雪地中,細長的腿在粗大的樹幹群中靈敏又有力量。

他回來將艙門關上時,在那面無表情的臉龐上,我看見了一絲難得稚氣的眼神,原因未知,也許他不是刻意的;也許他知道,也許在雪地中運動身體的熱氣讓他滿足。生命中總是有那麼幾個人,臉上似笑非笑的表情讓人引人關注,讓人各自解釋成自己喜歡的模樣。

那位老婦人站在站牌前好一陣子了。

公車司機低著頭走向車門,手上拿著一杯附近商店剛買的咖啡。也許在沉思中,眼角不經意的瞄到,也許是直覺上的靈敏,他走到一半時停了下來,轉頭看著老婦人,盯了幾秒鐘,像是一隻鹿突然發覺空蕩蕩的樹林中站著另一隻生物一樣。隨後點了點頭,示意她可以上車了。他背對著我,我看不到他的臉龐,我不曉得他的表情是否在微笑,但他的肢體語言讓我想要想像他微笑的樣子。

他關上車門,在下一秒就直接倒退公車,駛出公車站,再次進入無盡的雪地公路中,我內心仍在留念上一刻他手臂的力量如何快速轉換成公車前進的扭勁,像是操控著巨大機器人一般,保護著車上的乘客:

綿延無盡的夜晚啊/
變化難捉摸的是那晴空下的極光/
不變令人安心的是你操著低沉的廣播腔/
及你操控著公車在雪路上前進的力量/
我從天上看著自己沉睡在公車上,行駛在寂寞夜晚的北方大地上/
異常地感到溫暖

不知是何時,在接近伊納里湖時,雲聚集蓋住了天空,開始下雪了。每一次的雪都有著不同的樣貌,這次的雪像是綿綿小雨般落下,但無聲、輕柔,閃爍著。自從< All To Well >後,自從初雪後,我一直在觀察落雪閃爍的模樣,看看那路燈下的落雪啊,傾盆大雨般壯觀,落葉般無聲,無數淚滴令人沉默。但現在我並不感到悲傷,我只是靜靜的看這他,想像他如何將空氣中的微粒帶下,積在地面,等公車駛過時,噴濺成一道道雪霧,撲向公車,從頭到尾閃爍不斷。

“ Cause in this city, barren cold,
I still remember the first fall of snow.
And how it glistened as it fell.
I remember it all too well.”
< All To Well >- Taylor Swift

公車的速度並沒有因為減緩,司機也許早已對迎面而來的雪霧司空見慣。過了一會,公車行駛在湖邊的公路上,一段沒有路燈的地方,只有車頭燈的光,及片刻在雲縫中透出的月光。我意識到自己身處在隨時可能衝向湖邊的危險中,但我放心地將安全交付給公車司機。我知道極光是看不到了,於是自顧自地開始想像極光在其他夜晚是如何舞動在湖面上下,在沒有雲的夜空中、在結冰湖的霧面上,綠紅藍的顏色順著湖中低矮起伏的山巒漆黑輪廓熒熒發光,連綿無盡。若我在那些夜晚,我不會拿起手機拍照,我不會失聲尖叫,我只會睜大眼睛看著他,像是百年前的薩米人一樣,靜靜地看著這些奇幻一年一年地在天空的舞台上演,並在夏天思念的季節寫下來、形容他。我會默默地在內心許願,許願人會如何在最不可能的情況下認識,即使像是公車司機和乘客那樣的疏離,又靠近;即使像是極光和我,眼睛看不見,但腦中無法停止描繪。

也許是多想。隔天清晨天仍暗,準備搭公車回頭時,我看見同一個公車司機坐在駕駛座上。我願意相信這個荒謬又令人著迷的巧合,並將它記下,讓我再三回味。否則他會從記憶中淡去,腳步從雪地上消失,像那女孩 Lucy Gray 一樣。

“They followed from the snowy bank
Those footmarks, one by one,
Into the middle of the plank;
And further there were none!

– Yet some maintain that to this day
She is a living child;
That you may see sweet Lucy Gray
Upon the lonesome wild.

O’er rough and smooth she trips along,
And never looks behind;
And sings a solitary song
That whistles in the wind. “

< Lucy Gray, Or Solitude >- William Wordswort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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